休琴忘谱

写文第一条,杀死尴尬癌。失节事小,饿死事大。

朝暮(三)


        二月十八的时节里,空中却飘满了柳絮,在夕映的霞光里轻盈地抟旋着。远处传来呜呜咽咽的芦管声,平和幽缓。风卷着飘絮飘进他翻飞的乌发里,或从指缝滑过。

        流水抚过平沙,推着一支未系牢的晚舟轻轻飘荡,远处传来童稚的歌声。

       “骞杜若,涉兰舟,芳草没菱洲,春来江水愈发休。宴别离人山水异,诉诉不断月牙勾。”

       莫离骚解下岸边那条船的系绳,御着船只向苇丛深处荡去。枯草连着衰叶,昏黄无崖中只点微疏绿,难免萧索,尖尖的船头辟开芦苇发出噼里啪啦的枯响,河流逐渐深广连游鱼也看不清楚。越往前走越觉得熟悉,等远远望见河对岸的连绵山影,他才恍觉,这是道域,是桃源渡口,昂昂啼空,是排雁归来。


       流水与记忆一同回溯。这是他的生根之地,也是离别之地,是年岁迢迢数十载踌躇未返,今后也不知会否回返的地方。渡口的碑石里布着经风日晒的裂缝,里面爬满青碧的苔痕,杂乱的褐草间还跃过浅青色的蚱蜢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年幼的他抬头看去师尊投向远方的目光,其中有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。他很奇怪,自己只不过离开一段时间,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,至少他是如此以为的。纵然在师尊惯来爱宠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些别的情绪,那情绪令他隐隐地不安,也只作未觉。彼时尚且志得意满,对于远方虽有期待,但是他觉得等他长大了,师尊还会传信唤他回去。可这一等便是二十余年,这二十余年里他不曾忘记过师尊最后投来的目光,也明白了其中一缕苍凉名为“决别”,而他再也没有回去。许多人都是如此,原以为短暂的分别,却渐行将远,再也不会相见了;从未想到会改易的东西,某一刻才猝然惊觉事事皆非。

   

       白沙在浅滩上漫过一层又一层,蜿蜒沙路长长漫漫,他曾梦过多次的市集人群并未如期出现,空气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,嘎吱一声脚下踩到一块硬物,低头看时,却见烧焦的木板下赫然半掩着一截新鲜的白骨。他骤然退步,再抬头已是烽火漫天,哀城横烟。厮杀声中夹着平民的哀恸,青灰色的烟尘滚滚,遮天蔽日。焦土遍野,马蹄碾碎四季常开的花朵,踏在昔日同胞的尸骨上。成群的鸦雀嘲喳盘旋,栖落在积山的尸骸上,鲜血如长河积宕。


       “或许你还不知晓,十一年前,墨家之人来到道域……与玉千城等人挑起道域之乱……死伤无数,血海桃源,举域究悲,几无完土……”逍遥游信中寥寥几语,其间悲怆却力透纸背而来。焦灼的风面拂落颊边,即使曾有耳闻,他也没想到真正见到时会是这样绝望、哀恸,仿佛地狱里盘旋的恶鬼一齐向他涌来。有一名老者坐在颓圮的垣墙上,呜呜咽咽地吹响短笛,凌乱的白发覆在垂垂老矣的垢面上,白色的褐衣浸满伤口的鲜血。血河从他们脚下漫起,死的人越来越多,鲜血便也越积越高,逐渐漫过他的脚腕、腿弯……他动弹不得,也无路可走,哪里都是……终至没顶,沉进这片血海里人,仰身跌落,抬头是赤色的太阳,晕开浅淡的轮廓。莫离骚努力睁开眸子,伸出一只手向前抓握着,想要索取呼吸,却既无力浮起,也抓不到实处。逐渐感到窒息的痛楚,痛得肺管和脑袋快要炸开,血液要从身体里迸出一同灌入这无垠的血泊里,自己却仍然清醒着。


       这就是你怀念的道域吗?

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意识逐渐溢散,沉沉浮浮中不知过了多久,莫离骚耳边传来隐约的水流声,他颤动眼皮在沉重压力下几经挣扎打开,入眼却是孤月银辉静静流淌,身体仰面坠在一艘小船上,周围水域平静得像一面镜子。天上的星光稀微,和他离开道域的那夜一般,让他有一瞬的恍惚。初春料峭的空气里,年幼的他顺流淌向不知名的远方,望着师尊远逝的身影,只有头顶月与星相伴,他也如此躺在弦舟上静静看着,不知不觉睡着,醒来已过万重山。他睁着眸怔怔望着如洗月空缓了一会儿,正撑身想要坐起时,一只手搭住他手腕轻松将他拉起,淡紫的眼眸含着温醇的笑意,鞠着身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月光便从他身后披落:“离骚,怎么睡在了这里,真让我好找。”     见人不答,他微微蹙眉有些疑惑:“从未见你如此贪杯,竟坐着船飘到水中央,再飘些时日就要弄丢了。”他指节微屈敲了敲他额心,动作显得亲昵无间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…”他的头隐隐作痛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“嗯?离骚…”那声音和身影逐渐变得邈远,“你醉了吗……”似有潮水涌来,湮没五识。

  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   “先生何称?”

    

     “吾名,莫离骚。”


      “此间异象频生,你一人独自行走要好生小心啊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“阁下既对此间异事有所耳闻,为何要自徘徊至此呢?实不相瞒,我奉家兄之命处理此间事态的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便巧了,你吾恰可同路,不过异象情态未明、险恶万分,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和它交过手么?”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“哈,算是交过手吧,它藏头露尾的,不是很好打交道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

       “才几日便要走了吗?为何不留下?”



       “浮云曾聚散,莫不相别离。有缘再会吧。”梦中的自己背对着那人,神色怅惘,若有所思,并不如声音里的那般从容平静。


       “你既执意独行吾也不便挽留。望有急情可转此来,吾会一直在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“吾记下了,待结界封印完毕,来寻你饮酒哦,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梦生万象,这个人又是谁?他只记得自己来自道域,在夺得天元论魁之后即被迫背井离乡,仿佛一朝一夕便来到此地,魂不知何寓。往岁种种皆如梦幻泡影,荣升枯落,珠溅秋华,笑逐檐雪,举目浮华,往来驹影,朝为童稚暮髑髅,死生幻梦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他离去时谷中正起急风,迢递梦境节节破碎在他身后,斑离梦影渐次散落在风中,彤山四四方方的井口之天落下乌色的雨,染地化成墨黑的妖气。他伸手去拔腰间的剑,却见紫黑色的妖蛇顺着剑身盘旋而来,裂开如盆大口向他袭来,他才发现自己在梦中中了术。



       流光若雪,裂破妖氛而出。剑挟风裹雨而来,一双湿目愈发冷淡覆霜,剑式淋漓变换间,骤破八方雾瘴,刺穿迷离幻象直逼妖身。


        苍天揭开一个瓮口,灌下九霄雷霆,嘶嘶信声伴随着八方狰狞的笑声,从峰顶雷霆生出,盘旋不绝。


       “纠缠多番,竟还不死心。你有这般毅力拿去正经修行千年不好吗?却要生出祸心为害人间,生了便算了,为何,还偏要招惹吾呢?”

    

      “拥有你的丹元,吾便可趁早脱离此地,重获自由,用你的丹心来解救此处百姓,如何啊?”


        漏夜仓惶,竹林之中剑光大作。两个身影翩出竹舍,一前一后紧随不舍。为首的,浑身剑气如瀑,扫落竹叶千刃,翩退时招起剑落击向身后劫掠而来的扇锋,仰身只一旋挑卸去绵密沉稳的压势,气力丝毫不像一个生病的人。他侧眸回望迎上那狭长寒魄,试图从中含笑又含冷的眼神里看出什么,剑尖偏挑他腕心,铁扇离手,散作奇锋千雨绞割而来。林中剑影、竹影、扇影纵横交织,剑行恣意挥洒,扇舞绵密奇崛,裂金穿石之势几要荡平周遭,那柄利落潇洒的刃取势更比平常快戾十分,强悍莫敌,天下难见其匹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执扇的人虽奇险霸道却不疾不徐,守多攻少,仿佛格外熟悉他的招式,也分外知晓二人悬殊,一时难较高下。


        此番行径愈发激到剑者,奈何攻势越疾,便愈发力有未逮,体内未平复的妖伤隐隐作祟,令他收剑回招时则不由退了几步。这几步落进了慕容宁的眼里,指尖刚掐好的剑诀便凝滞了一瞬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对方功力在莫离骚之下,破招并不难,可他仍然退了数步,颠踩在一支弯折竹上身形有些趔趄。气海泛起一阵疼痛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无力缠斗,比剑而立强提全力,万千剑丛幻出直迫得那人退却。几无立足之地的人不得不收扇自保。

  

       红衣剑者借此时机飞身疾走,却见竹林之外光阵迅起、结界升空,没来得及止步便被莫大灵力反撞了回去,将要跌入一片狼藉的竹刺中。


       慕容宁一战之下尚未喘平气息,瞬时惊心彻骨,驰影如电,探身紧握住那仓惶跌落之人的手,掌心沁出粘腻冷汗,几步旋身带回平地堪堪落定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一道雪白剑光闪过,冰冷剑刃穿肩而过,慕容宁身形微颤,扇骨的狭隙堪堪夹住那血气流淌的剑身。



        长风溢散了红衣剑者不知何时挑散的髻发,剑身勃发的红色灵光浮映在他面颊上,幽冷月色之下,原本淡漠的碧眸换作妖异的赤色,懵然虚空,仿佛视他如死物。


        慕容宁心头如注寒冰,恼恨与后悔翻涌而上:“离骚…你,清醒过来!”一袭掌劲拍在莫离骚的肩头,将他连剑一齐推开。血流如注浸湿半幅靛青色衣料里,从骨节嶙峋的指缝中蜿蜒漫下。


        慕容宁看着那被妖气侵夺神智的人,两相绝峙,竟不知是谁困住了谁?又是何方邪染在背后围观着他们的殊死困战?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莫离骚早不知自己在何时重陷入迷离邪瘴中,才脱梦中术又入魑魅窟,他本以为慕容宁是施术者,缠斗多时却未探得半分妖气。他想暂离此处,待压制住体内激荡的妖毒再说,不料频频受困,事事不遂他意。已是妖毒侵心,眼前所见皆是血红妖物,再不辨正邪善恶。莫离骚摇晃着柱剑撑身,头痛难当,额间汗珠层层滚落,顺着他低垂的睫羽坠地,以残存的理智勉力压制妖力,气力逐渐消竭陷进沉昏的黑暗中。



(我发誓是最后一次修改了,下一章车 微刀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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